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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59章 第五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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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59章 第五十九章

保川府的兵力前後進了約三萬五到江州, 基本算是把江州府城給翻了個底朝天,原江州府府臺嚴修的住處,幾近被刮地三尺, 那金作的書榭連著底下一片荷花塘,都被挖了個稀爛,嚴氏父子被秘密看押, 家下人等全被羈進一處小院,每日只供一餐食水, 沒多久就將嚴家老底給吐了個幹幹凈凈, 後相互印證蓋手印畫押,才終得了自由,各歸各家。

江州這地界, 看住了各處駐船所, 關閉漕上通道, 基本就能把人甕中捉鱉樣的拘禁在這裏,是以, 江州大牢裏基本不關人,犯了事的女人全往東桑島上送,犯了事的男人全往海上曬鹽場裏走,若遇上要掉腦袋的大奸大惡者,那也幹脆的很,罪行勘合完後, 直接上刀子。

菜市口那處刑場, 就常有被拉去殺雞儆猴的“奸惡之徒”,真亡命之徒反而會得到特赦, 成為被蓄養在外的海寇,那之前江上一戰的“海寇”們, 就是此類人。

只有一種人會被關在大牢裏遭受刑罰折磨,就是有人授意,故意叫受刑者不好死也不好活的,而這部分人十有八九都是骨頭硬的不合群者,要麽就是妨礙到了誰的倒黴蛋,總之,算是身上都背著屈的可憐人。

在處理了嚴修之後,大牢裏那些人的案子,也就跟著翻了一遍,只因著江州無主,一些釋罪手續需要由府臺大人印才能走完,畢衡便沒越俎代庖的處理這部分公案,得等到崔閭正式接手衙署後,才能由他簽發釋罪文書,恢覆這部分人的聲名榮譽,以布告的形式曉諭全州。

官場之道,但有時機,行邀買人心之舉,實屬正常,崔閭陪同幾位大人巡視滙渠期間,便做好了江州衙署被畢衡梳理入正軌,搶得一個青天大老爺的美譽首功。

能就近向天使一行人,展示行政能力,駁一個直通聖禦的機會,那是多少官員翹首以盼的機會啊!

若他真當如此,便也合了這些年浸潤官場的油滑之舉,連著之前內心對其人品墮落的思忖,倒也做好了不意外之心。

心理建設好後的防禦機制下,好像不管會出現什麽結果,都顯得不那麽難以接受了,至少崔閭做好了與之割袍斷義的準備。

他給不出畢衡以為有的私藏,人心向背,必會招至畢衡猜忌他吃獨食的疑心,二者思想不統一,遲早得有一場甩杯決裂的爭議。

只在早晚!

可當他揮手送走了來宣旨的一行人,回到衙署,準備拾起一團亂麻的江州府務時,畢衡倒拎著幾本冊子,從後衙出來,招了手兩人對坐著,頭碰頭的交接權責,這時崔閭才知道,畢衡竟止列了府務章程,將緊急需要做的事,一些重點要招見的人,以及近些日子抓獲的,與那幾家有牽扯的關系犯們,全都按輕重緩急的給上了冊,推到他面前時,還挺謙虛的說自己能力不行,只能幫他到此雲雲。

明明他做了,他也指責不出他有越權之心,畢竟他身上還擔著巡按之職,除堪稅這塊,也有便宜協理府務之責,只差一個願不願意伸手而已。

他放棄了在呂木綽這等天子近臣面前,表現的機會,也就是自願放棄了向陛下展現能力的機會。

他待他的真心,並未因在宦海沈浮這個大染缸裏浸潤過,而變質,真誠一如往夕,帶著一份期許,和終於同朝為官的喜悅,拍著他的肩膀,灌輸著屬於官場老油子的江湖經驗。

他就像未曾察覺到崔閭的沈重般,用著輕松愉悅的口吻,與他交待自己整理出來的行事章程,並透著一股班門弄斧的羞慚,撚著一筷子蒸魚腹上最嫩的肉,邊往嘴裏送邊含含糊糊,“我也應該跟著他們一起乘船離開的。”

稅銀跟著清繳出來的巨額財物,被二十幾條海船運過了江,戶部郎官數夜眼未合的清點,精神早被巨額銀錢提的振奮不已,登記造冊後夜不停歇的催趕著禦麟衛們,將箱籠全往船上搬,那邊又派人來催促呂木綽他們,跟怕夜長夢多似的,一刻不能等的要回京。

連李雁這小姑娘犟著不願走的事情,都暫擱了游說,只道等她想通了氣性消了再回也行。

江州這一場變故,起因就是她被強納為妾的事,因此,頭一封八百裏加急的奏報裏,就繞不開她被紀百靈迫害的差點丟命的詳細經過,呂木綽此來的另一個目地,就是想將人帶回京,奈何這小姑娘現在誰也不信,堅持要在滙渠等她師傅。

呂木綽是皇帝心腹,自然也知道京裏那頭,也是想揪著李雁這根線頭,與久未見面的太上皇重續人倫,可一邊是足以改變京畿局勢的巨額財物,一邊是現身就要引得風聲鶴唳的太上皇,他思來想去,便依著本心選擇了前者,只再三叮囑崔閭,但有瞧見李雁身邊有陌生人出現,或者被她親切稱呼為師傅者,定要去信報予他知曉。

所有知情者,似乎都在下意識歸避李雁師傅的真實身份,崔閭自然得懂規則的繞過這個疑問,少做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討怪者,於是,倆人私下換了名帖,約定好有事就以名帖聯絡。

一趟貼合心意的滙渠之行,讓呂木綽將崔閭引為可結交之人,名貼這種東西可輕易不出的,跟著李湖庭和林楓二人,也留了自己獨有印信的名貼下來,表示來日京中述職,崔閭可往他二人府中留宿,算是極有誠意的結交信號了。

一般官員在京中述職期,像張廉榷這等微末小官,無恒產者,都住的是大通鋪官棧,來回一趟差旅費都得自己掏,這時候就看他們各人背後鄉紳們的財力了,崔閭從前就在支撐這等小官們走過場的冤大頭行列中,日後若上京投宿這幾家府中,放出去的信號都是他背後有人惹不得的暗諭,無形中就是一種提升和保護。

他笑著接過了名帖,讓崔誠用紫檀木匣子鎖了起來,呂木綽的這張,會成為他兒子崔季康去北境的護身符。

一番唱念做打,這才初顯了實質性回饋。

而畢衡則以府務未交割清楚為由留了下來,但他的巡按儀仗,包括那一百名禦門衛,則都交由禮部李湖庭帶回了京,身邊只得他數名親隨跟著,待了結事務後,再快馬加鞭的回京交差述職。

一開口,崔閭就知道他後面的意思了。

財動人心,久居京畿那樣的繁華地裏,也任然受不住這許多銀錢的沖擊,以人肉眼可見的興奮,將所有能劃拉走的財物,全部鎖了箱裝了船,這就是天使一行人等幹出的事,連武弋鳴和王聽瀾都無了個大語,過手銀錢竟然沒分到一點辛苦費用,只呂木綽攏了唇,示意其回頭上折子跟皇帝要去。

都是家裏人,皇帝對他們這塊一向大方,除了偶爾受朝臣掣肘,不好大肆偏袒,其餘時間,北境一系的官員,日子都是好過的。

可武弋鳴就是想近水樓臺,撈個財富自由,哪知道呂木綽和那戶部郎官不講武德,竟真不留一點甜頭給他嘗,拍拍屁股押著長長的車隊就走了。

要不是王聽瀾拉著,他能幹出卡閘勒索的大不敬之舉來,總之,他之前想的所有美好事,比如給手下將士更換護甲刀兵,年末多發一月餉銀,宰牛羊犒勞同袍等許諾,都隨著回京的車隊尾,一起成了泡沫。

論功行賞,他知道呂木綽留那句話的意思,可他就是等不得京裏一道道程序下來的封賞,他沒法向眼巴巴望著他的將士交待,整個人跟吞了蒼蠅似的,堵了口郁氣在胸口,不上不下。

因此,他拉進江州府城的兵,沒有跟隨天使一行人撤回保川,美其名曰尚有治安問題待解決,可與畢衡的政務未交接,焉不是有異曲同工之意?

二人皆不願白勞一場。

朝廷封賞是朝廷封賞,私下裏眛獲的算辛苦費,既然呂木綽他們不講武德,那他們也就敢跟新任江州府臺大人,不講武德。

交情是交情,錢財是錢財,這個得分清。

畢衡比武弋鳴好一點的是,他知道怎樣切崔閭軟肋,而且看樣子是切中了。

從崔閭面露覆雜之色起,畢衡就知道,接下來的談話崩不了了。

就像崔閭了解他一樣,他同樣也了解崔閭,就算兩人有二十年的空窗期,可在滙渠那樣一個封閉地界,人性只要不經歷大挫,是不可能有大變的。

他知道自己變了,功利心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重,可天不假年,他覷著自己的身體情況,只能悶著頭往前沖,就怕稍一停頓,所有事情都會變成遺憾帶進土裏。

為此,他甚至不惜以損壞自己在摯友心裏的好印象,來達成自己一直以來的追求。

過程很無奈,亦或有可能陷入反目的痛苦,可明之不可為而為之的心態,支撐著他必須一條道走到黑,但這個過程,他想盡量平和的,委婉的,延遲性的,給予雙方一個思考包容的機會。

他不介意官場裏有多少個政敵,但他絕對不想跟崔閭走到對立面,無論在情感或智商上,那都是一個可怕的結果。

跟崔閭比謀略算計,他自認是沒那個能力的,就是要掐人軟肋,憑的還是互相了解。

堂中的酒席,是衙署原部下們集體孝敬的,嚴修的倒臺,帶倒了戶房和刑房兩司人,其餘部門基本未動,府經歷更直接是崔閭的堂弟,這酒席便是打著崔榆的名頭送上來的。

崔榆現在成了江州衙署內的紅人,根據規避原則,他這個府經歷是不能當了,但有崔閭在,提他從八品的經歷,入七品的縣令,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,江州轄內不能任親,但一江之隔的保川府,想替他謀個缺,想來是不難的,因此,這提前的恭喜聲已經送過了,有人眼紅嫉妒,那也是沒辦法的事,誰叫人家命好呢!攤上個這樣厲害的堂兄。

崔閭撚著幾筷子菜,吃的不知滋味。

非是畢衡這一樁事情攪的他難以開懷,還有武弋鳴那邊,也等著他點石成金,王聽瀾態度不明,但從她未帶人離開的樣子,想來也有些心思在裏面的,畢竟守好李雁也是她的正經差事。

你看,他們各人都有留下來的正當借口,盡管把別有用心已經印在了腦門上,可如果不想反目,就得把揣著明白裝糊塗的戲碼演到底,何況一早開始,崔閭就有意往他們中間靠,也接受了他們投遞過來的橄欖枝,如今心願達成(官位下來)了,就該到了他投桃報李的時候了。

如此,再回過頭來看天使一行人的行止,就能夠很明顯的察覺出來自今上的“惡意”。

你的官是他們三人保的,在繳獲的全部臟銀被收歸皇權後,你是選擇先開源治理江州,還是選擇先節流回報恩人?

但無論是開源還是節流,今上主打的一個冷眼旁觀,就是看他在百姓和官派之間,會選擇哪邊。

被搜抄的幾家子,跟嚴修府上一樣,都是刮地三尺的模樣,家小中的老弱被羈押在各自的府中看管,那些雇傭的扈從打手,全投進了牢裏,而主犯們連同審訊出來的口供,則全都被帶上了京。

整個江州地面上的存銀,保守估計,都估計不出百萬兩,這還得算上挨家挨戶榨一遍的結果,在民不聊生與民怨沸騰之間,今上穩坐釣魚臺的等著崔閭破局。

一番盤算與細究,反而顯得畢衡的那點小心思不重要了。

都為了錢,誰也不比誰高貴。

崔閭撂了筷子,實在吃不下去,擡頭喊了守在一旁的崔榆,“去把武將軍和王將軍請過來,就說我有話要說。”

畢衡見他面色難看,以為是自己逼迫太緊,思忖半刻,還是道,“若一時不湊手,緩些時日也成,我總不會怕你拖欠或賴賬的。”卻一個字也不提算了的話。

崔閭斜睨著眼睛吊著眉頭,卻是難得情緒外露的模樣,直接噴的畢衡黑了臉,“我就是自己產銀子,一日間也產不出夠你們三方分的,這明顯就是那位故意做下的坐山觀虎鬥之局,就等著你們跟我反目呢!還不湊手,我現在就是湊手,我也不敢立馬拿出來。”

否則你就等著看我得個欺君之罪吧!

刮地三尺,他都還有餘錢分臟,可見在這之前,他私眛了多少下來,十個人頭都不夠皇帝砍的。

那位雖然遠在京畿,可揮斥方遒間布下的網眼,足以叫人瞻前顧後,步履維艱。

聽說他是太上皇帶大的,那真是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的高手,也就是身家底蘊太單薄了些,再叫他執政幾十年,這朝廷指定就能隨著他的心意翻騰了。

所差的也就時間問題。

崔閭在遠隔滾滾浪濤的江州,感受到了來自上意的壓力。

武弋鳴和王聽瀾前後腳的到了,見畢衡黑著臉坐在桌邊,以為是兩人談崩了要一拍兩散,不由斂了神色,與其一邊坐的,表示他們的態度和立場。

崔閭冷笑一聲,半點不給他們通氣的時間,直接開門見山,“武將軍何時將兵力撤出江州?若本官沒記錯,聖意可未裁定由你統轄江州防務,而我江州一地,歷來軍政皆由府堂統轄,可沒有假手於人的前例在。”

王聽瀾目露驚詫的看向崔閭,顯然沒料到一來,就見到個如此鋒芒畢露的府臺大人,表情裏竟然有種看錯了人的懊惱。

武弋鳴也一樣,顯然被他這副翻臉不認人的速度激怒了,當即拍了配刀,擊出一陣鐵器錚鳴聲,驚得執守衙署內的全部差役無所適從,紛紛轉了眼睛去看崔閭的表情。

崔閭瞠目大怒,一掌拍翻了桌面,席上的菜肴嘩啦啦碎了一地,他身邊的吳方不動聲色的守住了廳門,崔誠也去了個眼色給崔榆,叫他帶著衙差去將武弋鳴帶來的人堵外面去,就打著一個我的地盤我作主的優勢。

畢衡驚了一跳,忙要張口安撫兩人,他黑臉不是沖著崔閭的,而是氣自己的小心思,竟然也被利用在了拖拽崔閭治理江州的後腿上,當然,若崔閭沒有察覺這裏面的陷阱,回頭他們跟著一起丟官都不知道怎麽回事呢!

他是後知後覺的懼怕的黑了臉。

武弋鳴氣沖腦門頂,只覺威嚴受到了挑釁,本拍鞘作勢威脅之意,變成了刀出三寸要砍人的架勢,漲的臉紅脖子粗吼的聲震廳堂,“崔大人這是要過河拆橋?呵呵,好的很,非常好,來啊,你拆一個看看?”

崔閭卻轉臉看向了畢衡,嗤道,“你看見了?這就是那位給我出的難題,你現在告訴我,我手裏該不該出現那筆你以為有的私藏?我說沒有,你信麽?他們信麽?我說有,現在就坐地分臟,你們敢拿麽?敢大刺刺的給手下人分賞麽?呵,這官位上全是荊棘,換你們上去淌一淌?”

王聽瀾拉住了激動中的武弋鳴,婁文宇跟船回了保川府,他拉了很多府務,這邊一消停,就立馬被武弋鳴叫回去處理公務去了。

“崔大人,弋鳴他脾氣沖,您寬恕些,只不過,您話裏的意思還請說明白一些,我們……呃,都不太理解。”王聽瀾心涼歸心涼,人還是能穩的住的,話音還能保持溫和。

崔閭冷著臉,又問了一遍,“武將軍這兵得紮在我江州幾時?是不是拿不到辛苦錢,這兵就撤不走了?”

武弋鳴又要跳起來,橫眉冷對,“本將軍一片公心,是見你江州無兵可用,幫著替你安定州內百姓的,你怎可如此小人心的揣度於我?”

崔閭踹了一下腿邊的椅子,噴的對方差點又要拔刀,“少說那些有的沒的,我江州到底有沒有兵,你心裏清楚,用不著拿百姓說事,你就直接告訴我,你的兵什麽時候撤出去?”

王聽瀾差點拉不住武弋鳴,就聽他直著脖子嚷,“我要是就不撤呢?你能奈我何?”

崔閭拍了拍手掌,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,轉臉看向畢衡,“你信了?這是能好言相勸的樣子?”

作為皇帝的近支血親,他怎麽會不了解武弋鳴的性子?他就拿捏著武弋鳴這種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性情,等著看他怎麽把江州防務收回手呢!

給錢(辛苦費),武弋鳴撤兵,就證明他手裏肯定有私藏,不給錢,武弋鳴不肯走,他收不回兵防,就證明他沒能力治理江州,再有畢衡堵在這,好家夥,左右前後的路,都通通給你堵死。

畢衡的欠條可以打,武弋鳴連朝廷的封賞都等不得,他根本不可能收白條。

那給錢把他打發了?先收回兵防再說?那畢衡呢?他捏著欠條心裏能舒服?憑我倆的關系,這錢該優先給我啊!或者說,你有能力給他,到我這怎麽就沒錢了呢?你是不是殺熟?

所以,說到底,這就成了一個端水的問題,更往深裏究的用意,就是在用人情往來,倒逼出他手裏,到底有沒有藏私的原則性罪過。

是以,崔閭現在要做的,不是與他們把酒言歡,慶賀自己升官的喜悅,而就得擺出一副談不攏就開幹的架勢,以兵防為切入點就正好。

說的是江州權責,談的卻是錢貨兩訖。

官場談錢,總是要借事隱諭的,真那麽直白急吼吼的把錢掛嘴邊,倒落了下乘。

畢衡上前幫王聽瀾拉回了武弋鳴,面容覆雜的看了一眼崔閭,卻見他已經收了怒容,換了一副悠閑的姿態,叫人擺了茶臺,準備煮茶自飲了。

一地碎屑好似不是他拍的般,全沒有身處狼藉中的緊張感。

這就是他在王、武二人來之前,提前預設好的場景,然後一模一樣的達成了。

崔閭當時是這麽跟他說的,“陛下既然已經把局做成了,我總要在這局裏為自己討個輕松愉快點的處事方式。”

他輕松愉快的點,就是不與人虛與委蛇,不賠酒賣笑的求人辦事。

所以,他把本來要在幾場酒席裏,才能談成的撤兵之事,用一場幹戈叫人看清了形勢,亮出了自己的爪牙。

這不僅僅是幾場酒席,官場應酬的事,更重要的,是他亮出了自己的辦事風格,以縮減時間成本的雷力手段,導正了官員酒桌談政的不正之風。

掀桌子的目地就在此,他知道王聽瀾肯定會上本,會將他的行事,事無巨細的報給那位聽,他就是要踩著那位的喜好,精準的將自己送上位,並坐穩官中。

誰說入了局的人,就一定會成為困獸?

善謀善斷者,局與局之爭,能在裏面游刃有餘的人,才是真高明。

崔閭擺好茶臺,一伸手,“武將軍,現在咱們可以談談了麽?”

武弋鳴在畢衡的耳語下,終於冷靜了下來,杵著刀和王聽瀾一齊坐到了茶臺旁,那邊碎了一地的狼藉,已經有仆從悄無聲息的在打掃,吳方歸位,崔誠隱身,堵門的衙差又變的客套禮貌。

崔閭道,“兵將辛苦,眾所有目共睹。”

這一句話出來,明顯平息了武弋鳴的怒氣,畢衡跟王聽瀾陪坐一邊,默不作聲的端起了茶盞。

崔閭繼續,“今上考量,你我同為一殿之臣,該當互勉互助,武將軍,江州地薄物不豐,能有今天,全是靠海吃海的結果,如今翻覆,刮地也無油,倒逼分離,皆你我不願,如此,僅一江之隔的我們,要成他人之想,刀兵相見麽?您想與我隔江怒目麽?”

武弋鳴動了動嘴唇,猛的灌了一盞茶,砰一聲將茶杯摜在桌上,粗聲粗氣道,“那要怎麽弄?我那些跟來的兄弟,總不能……總不能,我回去可怎麽跟他們交待?”

崔閭與畢衡碰了一個對眼,笑著替他又斟了一杯茶,“我說了,江州靠海吃海,你我一江之隔的朝臣,萬沒有叫將軍您喝風的下場,若願聽我一言,困可解,利……自然可得。”

幾人的眼睛齊齊望來,崔閭兩手一攤,調笑道,“別這樣看著本官,真不可能憑空變出銀錢來,也斷沒有私下藏匿財物的行為,欺君之罪本官可不敢幹。”

畢衡已經被崔閭說服了,這一套組合拳下來,他腦子已經轉不動了,只能幹瞪著眼睛望向崔閭,幹巴巴道,“怎麽得?你也說了,你沒有憑空變現的本事。”

崔閭眨了一下眼睛,又望了望外面的天氣,道,“江州最近無雨,氣溫雖冷,可午時左右的陽光甚好,雖說每年秋冬季曬鹽場會進入歇息季,可若強搶些日頭,曬出些鹽來賣……”

他話都不用說完,其他人就都領會了他的意思。

那存在各處駐船所的鹽,以及海上各小島上的曬鹽場內,都有存鹽,雖說皇帝下令封存入保川府鹽庫,可數目上並沒有認真統計,比之運走的銀錢箱籠,海鹽數上的彈性,有很大的可操作空間。

這當然也全在皇帝的預料當中,鹽同錢,他就在試崔閭敢不敢動鹽政。

一個打著與世家勳貴背道而馳的老牌世家掌權人,不是稍微分出名下田地就能取信於人的,他還得有另外的加持。

動鹽課、鹽引、鹽政,才算是真正的站到了世家勳貴們的對立面。

崔閭知道皇帝想要看到什麽,那他就讓他看到。

他撚著茶盞轉動在手指間,聲音淺淡,“各位可敢幹否?”

武弋鳴就算再魯莽,也知道鹽課動之即死的嚴重性,一時間竟沒敢吭聲,連王聽瀾也屏了息,便只聽畢衡道,“不能全傾銷去海上?”

海上走一波,自然就財源滾滾了,何必要去觸鹽課的黴頭?

崔閭瞟了他一眼,哼笑道,“那你去碼頭看看,運銀錢箱籠過江的船只回來了沒有?”

他的漕船一艘也沒用,全征的是各駐船所裏最好的海船,根本就沒打算還回來,連著手藝好的船工,都被摟走了一批。

上意留給他的破局之法,僅止那麽一條,就是要他去與人魚死網破的。

崔閭望向武弋鳴,激他,“怕了?武將軍,閭這裏倒還有一計,或可解困。”

武弋鳴惱怒非常,拍桌想罵,卻又不知道該怎麽罵,悶著一肚子氣恨道,“你們文官整天計啊計的,有事說事,能整出東西來才算是你們的本事。”

崔閭望向東桑島的方向,捏著茶盞道,“去把東桑島打下來,從那裏可以直接遠洋,且我有理由懷疑,那邊有幾家子早早藏沒的財物,這些年的頻繁往來就是證據,武將軍,他們的口供裏,對那塊地方一直都是嗤之以鼻的態度,可有時候越這樣越顯得欲蓋彌彰,呂大人一行人太少,沒有能敏銳發現這一點的,回頭等進了京,口供奏表呈給陛下後,依聖上的敏銳,當能發生隱匿在其中的異常,所以,這個先,將軍搶否?”

武弋鳴蠢蠢欲動,扶著腰間配刀神色幾變,在碰鹽課與搶占東桑島之間,他明顯屬意後者。

崔閭也不催促,而是將眼神落定在畢衡身上,定定的望著他,一副推心置腹的誠摯模樣,“畢兄,你我相交三十年,可信否?”

畢衡咽了口唾沫,有種前面明知是坑,卻不得不跳的感覺,“信,如果你都不能信,那這朝中我還能信誰?還有何人可信?”

崔閭點點頭,感慨道,“多謝畢兄,畢兄放心,我既能與你剝白利害關系,就當也想與你榮辱與共,萬不會有置你與死地的想法,畢兄,望你如以往一般的相信我。”

從將皇帝的步步為營,一點點解析給畢衡聽時,崔閭就在心裏告訴自己,給他們彼此一個機會,讓他們再為這幾十年的友誼努力一下,人生短短,不能臨到末了,一個知己也無了,那人生就真太沒意思了。

所以,兩人此時,都在努力的維持著彼此間的信譽問題。

崔閭道,“和州鹽課受西北長廊轄制,一直居高且質量堪憂,就我所知,那邊的私鹽販子都不愛去,一個是路太遠,一個是西北都統治軍嚴厲,每年殺冒的人頭海了去,足夠震懾人心,兄數次上奏朝廷,皆拿此人無法,他捏著往和州去的要道,通不通容的只他說了算,兄想弄死他的心,恐怕早起了吧?”

可千萬不要以為西北那都統殺私鹽販子,是為國為民,他為的,只是掌握在世家勳貴手裏的鹽引利息,想要獲巨利,就需要遏制私鹽販子們的橫行。

這本來是好事,是政績,可當與居高不下的官鹽相較,尤其那黑心的官鹽裏還滲了諸多雜質相比,那被各地深惡痛絕的私鹽販子,竟顯得可愛了起來,至少人家私鹽販子手裏的鹽,是那樣雪白細膩,品質上乘。

畢衡被崔閭說的面露恨色,咬牙切齒的捏緊了拳頭,“那狗殺才……”

崔閭垂眼,“整個西北長廊內的百姓,苦鹽價久矣,畢兄,照那裏的風氣,你所設想的引流水渠,可要花多少銀子來打通關系,又準備犧牲多少利益,來填補他們的獅子大開口?水通財,畢兄,你能坐視他們領受漁翁之利麽?”

畢衡深吸一口氣,擡眼望向崔閭,“不能,我知道你想說什麽,閭賢弟,我同意,你想怎麽做?”

崔閭在幾人臉上轉過,手中的杯盞也在指間來回盤磨,所有人都以為他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,會老瓶裝新酒的撒在本地江州的土上。

他沈聲吐出胸口濁氣,擡眼望向幾人,“東桑島上,有足夠我們遠洋的海船,拿下他們,足以彌補我這邊損失的缺口,武將軍,你要敢幹,近三年的海鹽純利,我讓你四成,五年讓三成,你自己挑。”

說著,才又轉了眼睛與畢衡對視,“北境鹽路打不通西北長廊,那是因為陛下擔心挑起世家勳貴對立,發生早年太上皇時期的鹽土之禍,但我江州若與西北長廊就鹽課發生沖突,那只能算是商業上的不當競爭,陛下那邊會很樂意坐山觀虎鬥,不會因為官職問題而傾向任一邊,甚至,他應當會暗地裏支應我們,畢兄,能不能改變和州百姓的吃鹽問題,就看此一招的了。”

畢衡徹底消除了顧慮,眼睛直直的望著崔閭,“怎麽做,還望賢弟教我。”

崔閭眼眸微厲,神光端肅,望著他道,“你以和州總督的身份,與我江州簽訂引鹽計劃,既然私鹽道不通不順且不法,那咱們就以官道對擂,便是打到朝廷上去,他們也不能說我這鹽運合同是違法的,沒有哪一條律令說我江州的鹽不得往和州去賣的,他們世家勳貴們暗地裏達成的默契,與我江州何幹?哼,這一次,我便撕了這層窗戶紙,叫他們認清大寧國土貨幣的統一購買力。”

誰敢當廷叫囂你府的一兩銀只夠買半斤鹽,那肯定不是鹽的問題,而是你們人為的貶低了銀兩的價值,那一直以來不被人提及的,偷取稅課的問題,就將重新擺到臺面上來說,如此,兩相其害取其輕下,只西北一地的鹽課戰,便會被控制在他們兩州內部解決。

凡事只要不牽扯到大層面上,圈定在一個範圍內後,崔閭就有敢在眾人眼皮子底下,掀翻規則的勇氣。

他握拳眸光閃閃,隱現驚人狠戾,“那些被鎖在各處駐船所裏的亡命之徒,也到了他們發揮最後價值的時候了,我將令他們成為押送鹽車的保鏢隊,若遇任何阻攔,殺無赦!”

所以,若兩州各為其主而生爭鬥,自然是逞兇鬥狠者勝,那西北都統連著他手下的兵們,好吃好喝橫行霸道了這麽多年,也該碰一回硬茬子了。

不知怎地,武弋鳴竟橫生打了個顫,覺得心底有涼意在冒。

畢衡則手腳都在發抖,也不是怕的,就是這麽多年受氣後,對突來的翻盤之舉,存了強烈的期待之心,硬是激動的。

他按著手抖,直直喊道,“上筆墨,寫……本官馬上就寫購鹽合同,以我和州總督的身份,近水樓臺的為本州百姓謀一回福利,哈哈哈哈……”

這下子,看誰還敢挑他的不是,他可是正正好的坐觀江州之變,若不趁此時為轄下百姓討便宜,還怎麽敢妄稱清廉好官?

一切都是那麽的順勢而為。

崔閭讚許的看了他一眼,沒料這人竟然跟上了一回腦回路,反應亮了。

武弋鳴跟屁股上長了刺般坐不住,巴巴的問崔閭,“我這裏要什麽時候出兵?”

崔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挑眉,“出什麽兵?你的兵不是已經出了麽?”

他楞了一下,崔閭瞇眼,“入駐我江州的幾萬兵,難道不是借本府用的?”

一副你怎麽還要耍賴的樣子。

武弋鳴在幾雙眼睛的瞪視下,摸著腦子哈哈哈大笑,“是、是是,是借給崔大人用的,崔大人想怎麽用就怎麽用,呵呵、呵呵!”

王聽瀾一封奏報,事無俱細的報了上去。

遠在京畿的皇帝看後,拍案而起,背手在殿內來回游走,“好、好、好啊!”

據傳,這一日,皇帝情緒幾度起伏,看著信盞咬牙切齒,按理是吃不下飯的,結果,卻在禦膳擺上後,連吃了三碗米飯,胃口超級好,一時讓人搞不清他到底是高興還是生氣。

崔閭開始在江州,緊鑼密鼓的組織竈戶加急曬鹽制鹽了,為能沖擊整個西北長廊市面上的鹽業,他必須得準備足夠量的海鹽,讓人連價格戰都打不動的地步。

兩州共狙西北長廊線上的所有鹽商戶的行動,正在悄然進行中。

而武弋鳴,則聚攏了已經入駐江州的近三萬五的兵力,開始為征伐東桑島做準備,回頭等打完了,他們自然會回撤回保川府。

駐江州防害到府臺權責,擅專江州兵防了麽?

沒有的事。

兩邊近鄰如兄弟,關系匪淺,好的很。

崔閭眼含微笑,旁邊站著長子,坐正衙署中堂,開始正式接手處理江州府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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